感觉和瞬间
水下摄影师东来X柠檬鲨花花
成群的鲔鱼和沙丁鱼形成庞大扭曲的漩涡，仿佛有无形的向心力使它们旋转，海水幽深，偶尔一两只蝠鲼伸开翼展悠悠划走。一切都十分熟悉，但又伴随着陌生。
这让我想起最初看见这景象的时候。第一次深潜海底，我穿着致密的潜水服，在没有尽头的深蓝和巨大的挤压中仿佛也成了一尾鱼，除了头顶摇晃的阳光，竟没有一处可以着力。吐出的气泡模糊了潜水镜，我只能胡乱蹬着四肢前进，照葫芦画瓢般学着泳池里那点三脚猫功夫。明知背着全套保命的装备，却仍然怕得要死。
叫不出名字的鱼有着相当丰富的色彩，饱和度之高，如同最纯的颜料。然而我却完全不敢碰它们。阳光在水中形成的光束朦朦胧胧，仿佛海洋里的丁达尔效应。不，不是的，我在心里清楚的知道这些不过是折射。森林里可以吸一口空气，海洋里吸一口气只怕会呛咳而死。可人总要从惯见的场景找回点熟悉感，否则怎么应付未知的恐惧呢？
如今，我做这行十年之久了。在水下看到聚集的鱼群早已不再新鲜，看到看到它们不会比看到海星跳舞更能让我动摇。唯一让我还待在这儿的原因是：有许多柠檬鲨在这儿进食，拍摄它们是我此行的目的。
由于这片海域的鱼类、蟹和海葵种类繁多，是许多鲨鱼的理想居住地。柠檬鲨对生活环境要求比较高，它们能出现在也说明这里的海水质量不错。尽管有最危险的鲨鱼之称，但我也还是想要试一试。不算作工作，仅仅是完成一个心愿。也许会遇到它。
我与柠檬鲨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十年前。
十年前我随父亲旅游出海，在长满红树林的水域看到了柠檬鲨的出生。我们跟随纪录摄制组出行，花了五六天时间尾随一条母鲨，看它拖着肚子游了一万多公里到了曾经她出生的地方。海水在短暂的满潮期起伏不定，并不如想象中的平静。尽管如此，这片海域仍然清澈的不可思议。那条孤独的鲨鱼在水面下优雅地摆着尾巴，尽情的舒展身体。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一条大型鱼类，我们推测她是独自来到这儿的。
柠檬鲨以凶猛残暴闻名，在诸多的鲨鱼中它是为数不多会主动攻击人类的鲨鱼。摄制组一筹莫展，我们的游艇跟在它身后一段距离，甚至可以超越它，但唯独不可以靠近它。分娩的镜头十分重要，大家都想让拍摄顺利进行，而不是被攻击到无从下手。
尽管这么多年再也没有返回过那个地方，但是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在一望无际的碧海上孤独漂流的感觉。当一个人闲下来的时候，难以言喻的孤独感便蔓延上来。我是说，那种孤身置于这一片蓝中，真真正正的孤独。关于独立的个体的思考和想要同伴的希冀在脑海里来回的闪现，头一次，我想要一段稳固的，长久的关系，和谁都好，否则那些堆积在心中的感情实在无处安放。
五月是个好季节，除了有些热以外一切都还算好。白天摄制组轮班记录，间歇给设备替换录像带；傍晚，一天的热度都降了下来，紫外线不那么灼热的时候，我们会选择在树林带边缘下锚，那个时候，所有人都可以在浅海里真正舒展身体，享受大海温柔地环抱。
“不要游得太远，就在船附近。”父亲想为我套上潜水服，而我比他更快一步地跃向水中，等水花溅起老高了，他就只能在甲板上叹气了。
把父亲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，我只想着找找看有没有更多的鱼类和甲壳生物。海水透亮又暖，紫红的夕阳为这片绿透纱撒上金粉，闪烁的光芒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璀璨。
我追逐着荧光色的热带鱼，畅快地在水里游玩，偶尔在水域较浅的地方捡拾一两颗海胆，还有许多花纹夸张的龙虾，我谨慎地收手，决心不去碰它们比较好。在不远处休息的母鲨被这边的动静吸引，远远的观望，并不靠近。这是个好现象，至少她不排斥我们了。
果然，第二天在经历了一早上的跟随后，母鲨在一片极其安静的水域生产。我看不到她的分娩，但是过了半个多钟头，我发现好多小鲨鱼出现在碧色的水下。
“你们好，鲨鱼宝宝。”我和小鲨鱼咕噜着说了第一句话。我看到大约八九只小鲨，虽然还小，但个头已经比普通大鱼要大了。它们很快分散游开，开始探索这片水域。红树林水域是柠檬鲨幼稚园，七岁以前的宝宝都在这里生活。
我看到一条唯一能辨认的鲨鱼，它的样子和它的兄弟们一样，唯独尾巴下面有一点点白尖，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。我看到它到处探寻，摇头摆尾，好奇心极重的四处打量。跟着一位摄影师，我甚至看到了他是如何交叉的树根间穿梭，甚至啃食一些以为是食物的东西，比如一片树叶。它如同一个真正的幼儿那样开始认识世界，而这对我也是极其新奇的体验，我简直像他一样紧张。
鲨鱼宝宝们都很害羞，不肯到人类这里来，只有它，再几次试探以后大胆地用鼻子撞了我们的摄像机。在它再一次撞上来的时候我用手心接住了它的鼻子，又凉又滑，软软的，十分稚嫩。它后退了一下，显然困惑了，不知道我是个什么物种。过了一会儿，它开始大胆的在我们身边玩耍，偶尔还会展示一下它刚学会的捕食本领，我们身边的鱼都四散惊逃，水也变得浑浊起来。
我放心大胆的接触这个新生的生命，胸腔里咚咚直跳，直到晚上回到甲板，白天的泡在水里的场景也浮现在眼前。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，只是潜意识觉得喜欢与它玩耍，喜欢待在它身边，看到它玩耍和学习，然后再展示给我，就觉得说不出地开心。我想我肯定是疯了，一心想着一条鱼，可我控制不了，我已经在付出感情了，并且无法停止。
如此过了几天，我和小鲨建立了十分友好的关系。它不惧怕人类，也不介意我们拍它。我想没什么比这个更好了。摄影师悄悄提醒我不要与它们太过亲近，我明白他的意思，心里却怎么也不肯放手。
在捕捉到它的身影后摄制团队动身离开，我在甲板上看到那条小小的鲨鱼再也跟不上全速前进的船，心中简直如生离死别般难受。
我终于回到了岸上，我的心却留在了它身上。
回到岸边，我把房间的门窗都打开。咸湿的海风不一会儿便充满了屋子。我心绪烦闷，直接拿上冲浪板，船上潜水衣，且行且滑，不一会儿就把自己贴在了板子上。
今天的水花十分大，大量泡沫浮在海面上，这情况不适合海上活动，可我顾不得那些。任凭浪花一个接一个扑得我满头是水。连续失败了几次，我的拗劲上来了，今天一定要成功一次。我贴着板子滑了许久，正当我看准时机打算站起身，我看到一只大鱼！不，是鲨鱼，在浪花里张开血盆大口，擦着我的胳膊就是一下！
它的牙齿足有三层，尖钩的形状足以将人撕裂，我神经一绷，下意识矮身用胳膊挡了一下，水花四溅，手背不小心蹭上鲨鱼滑腻又粗糙的鼻尖。动物本能令我几乎立刻想撒开腿跑，但此刻离开冲浪板就是送命。鲨鱼是游泳高手，只要被它盯上，游泳就是最蠢的逃生办法。
海浪疾速前进，我把冲浪板控制在起潮方向，妄想打乱路线希望能扰乱它的嗅觉。我在镜头里看见过鲨鱼是如何跃出水面撕扯海豹，摔打大鱼，咬碎龟壳。要是它真的想来上一口，我很难逃过一劫。
另一方面，柠檬鲨的嗅觉十分灵敏，我在它鼻尖上留下的气味被它记住了。一旦我出现在海里，只要它想，它就可以找到我。头一次，恐惧攫住了我。
渐渐的，浪花朝岸边散去，但我离岸边还有不小的距离。我提心吊胆的往回看，那条健壮的成年鲨依然在我身后，它可以迅速游过来把我吃掉，但它只是跟着我，看我仓皇的逃命。
别跟过来了，我在心里默念，别让我用搁浅对付你。
大浪扑面打过来，我连滚带爬地上岸，回过头来，那条鲨鱼一个甩尾，我看到他雪白的腹部猛的转了个弯，湿滑的鱼鳍露在水面，一个转弯回了海里。我在岸边呆站着，浪花不停的涌向脚下，我看到一些色彩鲜艳的水母随后被冲上了岸。
它这是……想提醒我吗？
被水母蛰的滋味绝对不好受，我再清楚不过。而这些色彩艳丽的家伙有些有剧毒，且无解药。想到这儿我谨慎地移动我的脚趾，远离了这块沙滩。
晚上回到家，我躺在床上，那冰凉的触感仍然停留在我的手臂上。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，梦见我的身体变得扁平易游，身旁一直有一个利落的身影。我看不清是什么，但始终安心极了，仿佛我们一直如此，不曾分开。
所以当我第二天拿着设备再次下水的时候，我绝对是脑子不清楚了。尤其是真的看到昨天那个大家伙迅速朝我游过来，如一颗鱼雷般的迅捷，如果你能亲眼看见，你会被这极致的速度震撼到说不出话来，但可惜，我现在只想逃。
我一定是上了它的零食榜单。
健壮的柠檬鲨用鼻子撞了我一下，我瞬间僵硬，一点儿不敢动。鲨鱼不会主动攻击人，我得游到它身下去，避开它的视线。
这只灵活的大家伙绕着我，有力的尾巴划开水，当它游动过来的时候，周围的热带鱼都自动让路，只有隆头鱼紧贴着它的身体曲线，小清洁工们一刻不停的为它清洁着身体。
我小心移动设备，尽量延长时间记录下它有力的身姿。它毫不在意，伸展身体任我拍摄，甚至灵活的转个圈。我举起设备，嘴边是自己都抑制不了的笑容。
五个腮有节奏的翕动，它靠这个过滤海水。虽然看上去表情凶巴巴的，其实是人们对它的误解。我给了它一个正面的镜头，它瞪大眼睛靠近我的样子看起来意外地可爱。它的背鳍非常漂亮，就像一条锋利的，昂样的，永远也不会停下休息的小小旗帜。
据说柠檬鲨因为皮肤颜色与柠檬相似而得名，也许是海水折射的缘故，它看上去看是浅褐色的。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，在我反应过来到它完全可以一口咬掉我的手之前，滑腻柔软皮肤又一次触到我的手心。
极致的流线型身体慷慨展示在我眼前，流畅地摆动姿势如此有力强健。真美啊，我感慨着，而它看上去是如此地温和，一点儿也没有要攻击我的样子。
我还能说什么呢？除了和它一起游泳玩乐，我找不到其他能表达欢欣的方式了。
能够和你一起，@是我的荣幸。
当我跟着它游了几圈，发现它毫无被打扰的烦躁。它允许我和它同行，我看着紧贴着它腹部的小鱼，忍不住想笑。而当转到它的另一边，我才发现有个可恶的鱼钩插在的吻旁，丑陋的生着锈，一刻不停地撕扯它的皮肤，断掉的鱼线也绕着它尾鳍，它的身体有三处凹陷，看上去像是搏斗后的陈年旧伤。我忽然明白，它为什么缠着我，找我玩。
它是想要我帮帮它。
我小心地抚摸它的身体，它敏感极了，轻轻触碰都会让它扭着身体躲开，但游出去一会，它又会返回来，继续尝试在我身边打转。我的心里难受起来，只好尽力带它熟悉我的手，熟悉我的动作。摄像机已经被我随意挂在腰间，我现在满身心都是想要帮它摆脱这些束缚。
终于，它再躲开我的手，我终于得以靠近那只铁鱼勾。 仔细观察这些鱼钩，我推测大概是有渔民想要捕捞鲨鱼，那些市面上的鱼钩不太结实，于是被它挣脱了。那只鱼钩穿破了它的皮肤，不严重，但它取不下来。尾巴上缠绕着的鱼线也是如此，只要剪断，就能让它摆脱束缚，至少游泳的时候不会影响它的平衡感官，能让他舒服一点。
它大概是知道我要动手了，一边小幅度摆动尾巴保持平衡，把身体贴在我的手侧。我要冒着生命危险做个了，天啊，但愿到时候我还能保住我的手。我一手按在它的吻侧，一手握住鱼钩，顺着插进去的方向小心翼翼往出拔。它的身子抽搐起来，忍一下吧，我紧张的吐出一串气泡，拔出来就好了。
皮肉撕扯的感觉传来，它的挣扎剧烈起来，我加快了动作，迅速拔出来。它甩着脑袋缓解着不适，我急忙追上它，手忙脚乱地解着缠成一团的鱼线。还好，这个不难。没了束缚让他也着实不习惯了一阵，在连续翻腾着游了几圈后，它找回了以前的感觉。看到它没事了，我着实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，心情轻软如绵，现在我可以拿着相机继续录制了。
故事到这里就没什么新奇的了，它在我身边继续玩了一会儿，转而去捕食沙丁鱼和金枪鱼。我在完成录制后不得不回到船上，它感知到我要走，跟着我浮出了水面，那只高竖的浅褐鱼鳍也露出水面，这下子真的有点柠檬色，现在我相信它真的是柠檬鲨了。不舍的情绪在心中蔓延，我没法控制紧缩的心脏。在它绕着我的穿游过时，我最后抚摸了它的皮肤，冰凉，柔软，如此温柔，如此强悍。
而我如愿以偿记录下它矫健的身姿，到现在它还在我的硬盘中好好保存，透过这些视频我仍能感到它鲜活的身影。它玩耍捕食的模样，每一张画面，都印在我的心里。
我不担心失去它，它现在变得更加聪明狡猾，它再也没有落入渔民的网中，也知道如何避开捕捞者。而我们每年都要见上那么几天。在我们共同的秘密海域，只说我们懂得的语言。
那么，有机会我会将述下一个故事的。现在，我想我要看看我的小鲨有没有如约而至。它一向准时，我可不能迟到。
我不再害怕和恐惧大海，因为有这么一个它在等我，那么这一切都讲变得无比美妙，不再孤单。